座落在一級災區的埔里基督教醫院,建築物受到重創,但是醫療救援體系迅速回復運作,平時的演練、長期的耕耘、宗教的熱誠,使得埔基發揮了應有的醫療功能。

作者:陳玉梅 
節錄自 12, 1900 康健14期 

  三十五歲、個頭嬌小的潘玫芬,個性活潑、喜歡冒險,但是為了小孩上學方便,她選擇住在埔里這個純樸、平靜的故鄉小鎮,擔任埔里基督教醫院的事務員。

  她怎麼也沒想到,她會碰到生命中這麼大的挑戰與災難,親眼目睹這麼多淒慘的生離死別、生命慘象。而這些景象,只要閉起眼睛,現在都還清晰的浮現,讓她難以入眠。

  9月21日凌晨,潘玫芬在天搖地動中帶著小孩倉皇逃出屋舍,站在大路旁,牽著兩個小孩,望著穹蒼以及紛亂的人群,玫芬想到這麼大的地震,院內一定有很多傷亡。

  她把小孩交給母親,往醫院走去。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玫芬一輩子也忘不了。

  七層的醫療大樓裡,護理人員穿著有六個深長口袋的救助袋,將六名新生兒放進口袋裡,就往下衝;無法行動的傷患、老人,同工以接駁的方式,一樓一樓往下送……。

  面對不停湧進的傷患,醫護人員只能克難地在花圃邊的馬路上搶救。

  玫芬看著一位傷患的後腦杓砸破一個大洞,血如泉湧。有的則是腳斷了、腹部、胸部、頭部出血、全身嚴重燒傷、頸椎骨折;才剛出生幾個月的嬰兒要做CPR(心肺復甦術)、有些病人已沒有了呼吸與心跳。

  痛苦的病患在哭,身旁的親人也在哭,連急救的醫生也不時停下來嚎啕大哭,然後才能繼續搶救。呆站著的玫芬很激動,她很想幫他們,但是醫生、護士做的事她通通不會,她只能幫他們推推車……。

  從送病患進院的人口中得知:埔里所有的政府機關,像鎮公所、警察局及衛生所都倒了。

  還沒收起眼淚的玫芬心頭一冷,感覺到一種跟外界完全隔絕的無助感,「這是聖經說的世界末日嗎?」她的內心湧起一股完全絕望的感覺,「我們埔里最重要的地方都倒了,我們人民怎麼辦啊?這些病人怎麼辦啊?誰能聽到我們這裡悲慘的聲音,誰來幫幫我們?」大顆的淚珠無法制止地從玫芬漆黑的大眼裡直直滾落下。

S. O. S.

  發出地鳴聲的餘震一陣陣發作,醫療大樓彷彿隨時會坍塌,威脅著待在醫院的所有人。醫院同工開始把可以移動的傷患搬到醫院旁停車場。

  足踏一雙布鞋、黑壯的「阿水伯」?總務主任施金水穿梭於院裡院外調度設備,當他一眼看到玫芬:「妳來幫我呼叫無線電好了!」急著希望能做些什麼事有助傷患的玫芬,一口答應。

  所有的人都往醫療大樓外撤離,而玫芬卻要進駐這棟大樓的地下室總機室。

  踩著石塊與落物,玫芬戰戰兢兢地跟著阿水伯摸黑往下走。她想到假使樓倒了,地下室會怎麼樣?她會變成什麼樣子?她也想起在路邊避難的孩子與母親;她更想起在清境農場上,沒有辦法跟他聯絡的親愛老公;她也想著多年來扶持她走在人生路上,她所信仰的上帝。她很恐懼,她想轉身就走。

  但是樓上這麼多傷患,面容扭曲、身軀殘破。發著抖,她繼續往下走。

  小小的總機室靠著發電機亮著燈,玻璃破了、東西不停落下,無線電又堆得很高,地震一來的時候它就晃得很厲害。

  阿水伯調好醫院的頻道後,就走了。玫芬的手腳不停發抖,瞪著大眼望著這一切,想著如何能趕快說點話,把埔里的災難往外傳。但是,她只敢貼著椅子危坐,因為椅子上堆滿掉落物。

  彷彿是一條待沉的船在汪洋中載浮載沉,玫芬開始呼救,「埔里發生大災難,請求支援,聽到請回答。」

  她清亮的嗓音在地下室顯得異常突兀,玫芬叫得口都乾了,但是這個所有埔基人希望所繫的機器,仍舊以沈默代替回答。「這裡是埔里基督教醫院,聽到請回答……。」

  地震又來了,整個地下室都在晃,一兩個鐘頭,沒有一個人回答她。

  一個人面臨這麼巨大的空虛與孤獨,還有無可遏止、排山倒海而來的恐懼感,她覺得自己好像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沒有人理她,只剩下一個軀殼以及恐懼與無望。上帝呢?家人呢?玫芬很想逃,逃到她的家人身邊大哭一場,但是她又不能逃,她想到信實的神的應許「我必不丟棄你」以及她的使命,她只能一邊禱告,一邊繼續呼叫。

  凌晨三點五十分,無線電彼端終於傳來第一個聲音「妳是哪一個頻道?哪一個單位?」玫芬高興的淚水流了下來。

  強忍著淚水,玫芬只想趕快讓對方知道埔里基督教醫院的狀況,她控制著情緒,講的很慢,「我-是-南-投-埔-里……」玫芬一字一句的講,她希望對方聽得清楚,她以為他是救難隊的。「是不是可以麻煩妳,我們這裡傷患很多,很需要人家來救援,」玫芬控制著發抖的嗓音繼續說。

  對方告訴她:「我已經把你的聲音傳出去,但是因為這個頻道不容易傳到外面,我提供你另外一個頻道5YK,妳再繼續呼叫。」

  雖然略感失望,但是這個陌生男性的聲音,在這一刻顯得這麼溫暖,喚醒她從幽長的黑洞中重回世界。

  玫芬愈來愈有信心,「我一定要把這件事做好」的強烈使命感讓她繼續不放棄的呼叫。

  從幫她調頻道的同事口中得知,外界交通完全不通,中潭公路幾乎全毀,救護車無功而返。還有生命跡象的重症患者,都在等待後送台中榮總等大型醫院,哀嚎聲不絕於耳,有些人甚至在等候中死亡。

  病患的生命每一分鐘都在流失,玫芬感覺自己愈來愈害怕,為了壓制這種感覺,她繼續利用各種自己的方法呼叫。

  呼叫到四點多,奇蹟似的另一個聲音又傳到玫芬耳朵,此時玫芬腦中浮現著每一個病患的臉,她篤定的說:「現在公路不通,彷彿死路,外界開車不可能進得來,這邊情況非常危急,我希望能連絡到緊急醫療網和國軍,我希望能看到直昇機來救我們。」

  過了不久,5YK頻道的先生回答玫芬:「直昇機大概會在五點鐘出來,會到埔里來。」這句話彷若甘霖,澆灌著乾枯弱小的玫芬,讓她高興得差點要從椅子上跌落下來。

  當時由於醫藥、床、醫護人員都不夠,醫院應付一直進來的傷患,捉襟見肘;有些需動手術,但是又沒有血包,只能利用醫院僅存的藥品。玫芬再度跟5YK的先生說:「我們快沒有辦法應付了,我希望直昇機如果能來,順便把藥品帶過來。」然後,玫芬把藥局主任帶到總機室,告知他們埔基需要什麼藥品。

  鎮在玫芬內心深處的大石塊,因著5YK先生的回答「沒問題,國軍和醫療救護網的直昇機要過來了!」而重重落下。

六軍不至,無奈何
  玫芬與埔基人是多麼迫切希望直昇機能來,可是等到天亮,埔里外很多人繞遠路開車進了埔里,除了直昇機以外。

  一直到九點半,副總統連戰來埔里探視災情,覺得真的很嚴重,才下達命令派直昇機來載傷患。

  玫芬在地下室從凌晨兩點傳呼到六點多,眼淚都流乾了,雙眼直視天空,等著直昇機。直到早上九點多,她聽到直昇機螺旋槳聲傳來,眼淚又開始狂流。

  玫芬已經不記得自己掉了多少眼淚,也無法形容自己在地下室時有多麼害怕,但是她很慶幸自己還能活著幫助人。但是這麼一個多月來,環繞在她腦海的問題仍然是:「為什麼五點鐘說要來的直昇機,到九點半才來?如果照正常情況,應該不用花到四個半鐘頭嘛,因為後來直升機在一天內來來回回飛了九十三架次。這四個半鐘頭死了多少人?是不是因為埔里都沒電,是暗的,沒有人去指引直昇機?還是因為天候不好,雲很厚,所以直昇機不知要往哪降?」

  玫芬還是覺得實在拖得太久了一點:「這是埔基及埔里人共同的痛,其實如果天一亮就來,早一點送,也許就不會有這麼多生命就這樣離開了。」

*      *      *

  一天之內搶救超過四百名傷患,後送重症病患超過兩百人,地震以來照顧超過數千名病患的埔里基督教醫院,在這次埔里震災的醫療照護中,貢獻良多。

  醫療大樓險成危樓,數十倍於平常的病患數量湧進醫院,埔基到底憑靠什麼力量,快速啟動緊急醫療救援系統,使埔里人的死傷盡可能減到最低?

  埔基員工80%是基督徒,因著信仰留在這家以上帝之名建造的醫院。但徒有熱誠並不足以救人,埔基這次能發揮緊急醫療救援靠的是遠見、規劃能力以及演習準備,因而實踐了對生命的關注與照顧。

定位為緊急醫療中繼站

  1955年美國傳教士孫理蓮博士考慮地區醫療需求所建立的醫院,五年來頻於演練的災難演習、紮實的員工教育訓練以及高效率要求,打造了埔基員工的實力。「面對大災變時,埔基人因而能顯現一種自信與沉著,」陳麗雪對埔基員工在震災的表現很有信心。

  位於台灣山嶺中央,附近再無其他大型醫院,而距離台中榮總(醫學中心)車程兩個多小時,埔基很早即清楚定位自己為南投週邊地區緊急醫療的中繼站。

  不時的自然災變,奠定埔基人有能力支應大量傷患。環山的埔里,層峰蜿蜒,但是山區卻潛藏著危機:山區落石、坍方及土石流不斷,每到颱風、大雨,山路肝腸寸斷,造成傷亡慘重,埔基都在待命救援。

  埔基更是中潭公路的救難醫院。

  連通台中到日月潭的中潭公路蜿蜒長達兩百公里,相當於從基隆到彰化的距離。山路崎嶇,視線不佳,中潭公路自1996年通車以來,發生車禍六十起,埔里基督教醫院都參與了緊急搶救傷者的工作。

  日月潭、蕙蓀林場、奧萬大、合歡山、廬山溫泉等,來此尋幽探訪的人士絡繹於途。埔基為全台各地行經埔里的觀光客提供必要的急難醫療,發揮地區醫院的關鍵角色。

  「只要埔里旅遊業持續發展,醫院在大量傷患救助上就扮演重要角色,」埔里基督教醫院品管部專員翁鵬傑直言,由於埔里不管往哪一個方向,像往霧社、水里及集集等,都有山路,在山上很容易發生墜落山谷的事件。

  為此,埔基每年有兩次大量的傷患演習。

  原本定於9月21日下午演習,不料發生震災,結結實實考驗了埔基的應變能力。

「一切照演習處理!」

  住在醫院後面紀惠樓宿舍,負責山地醫療,高高瘦瘦的家醫科醫師李智貴,地震一發生就本能地往前面的醫療大樓跑。「我們已經養成習慣,只要發生事情,就到醫院的急診室去看一看,」他說。

  還披著睡袍的副院長林麗雪,看到匆忙而入的傷患後,只下了一道命令:「一切依照演習處理!」就展開了埔基奇蹟似的救人活動。

  九二一災難的規模與範圍遠超過他們的想像,但是平常的演習卻讓埔基員工在經歷短暫的混亂後,迅速回過神來,按常軌行事。

  地震發生時,剛從台北返抵埔里的黃蔚院長,很快判斷「這不是埔里地區的醫護人員所能應付得了的,一定要尋求支援。」

  山地醫療隊的無線電發揮功能,是中部地區最早發出聲音將災難與需求對外傳送的,因而促使支援快速抵達。

  潘玫芬表示,以前的演練與準備很有幫助,「很快的釐清怎麼去一步步處理這些傷患,不會亂成一團。」

  快速地尋求支援,後送重症病患,也妥善衡量醫院本身所能負擔的醫療照顧。

  當台大、馬偕、新光、萬芳、門諾等醫院,到達埔里時,醫院已經將該後送的病患都送了;從院內撤出來的病患也在危樓的外面,接受埔基所提供的基本醫療照顧。

  臨時帳棚撘好了,燈也架好了。總務主任阿水伯運用在地方上的關係以及長期與埔里消防隊建立的默契,還籌募到洗腎病人每日所需、相當於四十個水塔水量,六十噸的用水,提供病患洗腎。

  當台大急診科醫師石富元在埔基停車場看到一個肺水腫的病人正在露天洗腎時,他很驚訝:「我覺得他們的應變能力遠超過我們這些都市的醫院。」

  醫院效率得以提昇,源頭來自大量的教育訓練。曾在員工四千人、每年營業額六十億的馬偕醫院工作的副院長林麗雪,五年前來到埔基,她幹練的表示:「一個人再怎麼能幹也只有兩隻手,24小時;但是這麼多員工,若每一個都訓練很成功,那產出的生產力與效率就不得了。」

  員工各司其職,解決困難,這從衛生環境與臨時貨櫃病房及門診就看得清清楚楚。一位外來的義工表示:「災難後進入埔基,很多人對他們乾淨的廁所,運作有序的野外病房印象深刻,這代表他們的管理很好。」

長期耕耘山地醫療

  埔基山地醫療的醫護人員甚而帶著外來的醫護人力,往山地裡跑,去援救仁愛鄉山地的村民。因為埔基平常就經營山地醫療,已是識途老馬。

  地震前每週上山幫原住民看病,仁愛鄉原住民視他為自己族裡一份子的李智貴醫師,第二天就坐上直昇機,帶著藥品與軍醫上山。

  十八歲橫越玉山從花蓮嫁到仁愛鄉的張桂美,在埔基工作十幾年,她也是埔基護校倒數第二屆畢業的護士。雖然埔里有房子,但是她依然選擇與做警察的先生住在仁愛鄉霧社,與原住民鄉親一起生活。

  地震後由於山路坍方,無法下山,於是她留在山上。憑藉著對山地十一個部落的了解、以及在山地的警察先生的帶路,張桂美帶著來支援的軍醫,巡迴一個接著一個部落,紅香、廬山、翠巒及力行……。

  除了做護理工作,還在山上煮大鍋飯,為遠道而來幫忙的人準備吃住,48歲、說起話來熱情四射的張桂美指著身上所穿的白衣護士服表示:「我就是穿著身上這套護理服,我愛惜醫袍,因為上帝揀選我做護理工作,我就留在山上堅守我的崗位。」

  蘇訓正醫師經常騎鐵馬,穿梭家訪山地鄉民。地震後,他帶著護士清佩搭直昇機上山為原住民看病,下山時全身溼透,因為有一段路直昇機無法下去,他們就用走的。「走去時溪水齊胸,走回來時,溪水齊腰,」看著蘇訓正醫師回來的山地醫療同工讚佩地說。

  埔基一向自許成為大埔里的社區醫院,從大災難救援當中,埔基人產生更大的願力,期望能更關心原住民與埔里鎮民,更貼近社區居民的生活。

  首先是在重建過程中,埔基希望能支援社區居民恢復他們健康照護的能力。李智貴說:「社區醫院需要實際去做第一線問題的探索,把社區所需的醫療保健帶到社區,而不是位於社區的醫院就叫社區醫院。」

  目前埔基透過發行「大埔里社區快訊」與埔里居民溝通,也透過散發快訊的過程,找出每一個社區不同傳遞訊息的方式。災後常跟鎮上藝文界開會討論埔里重建工作的李智貴就說:「我們現在開始在打社區工作的地基,以後醫院若要推廣像婦女抹片、老人疫苗等工作,就比較簡單了。」

  除了醫療,埔基還進行社會關懷,因為當埔里所有的政府機關都倒塌,埔基相對而言還較健康。陳麗雪表示,他們非常願意幫助鎮上的藝文界以及災民。

  沿著埔里基督教醫院的大門兩旁,一條「紅色的感恩線」繩子往山下愛蘭、崎下……等村落拉過,上面掛著埔基與埔里人對各地支援同胞的感謝,李智貴醫師表示,希望藉此,開始社區災民的心理重建,小學生用畫的,大人用寫的把心理的感受掛起來。「感恩的心可以讓自己站起來。而埔里人貼在這裡的種種想法,也讓我更了解他們,」李智貴充滿希望的笑著說。

  地震過後,群山溫柔地俯視正在進行拆除工作,塵霧騰騰的埔里鎮。從可以鳥瞰埔里鎮的大坪頂望去,埔基醫院依稀可辨。創辦人之一謝緯醫師的話,埔基人化為行動:「我們攀爬崎嶇的山徑;我們睡在泥土地上;我們在霧中、雨裡全身溼透;然而我們與主同行,拯救生靈,這令人興奮。」




來源:
http://www.commonhealth.com.tw/New-Med/Christian/14086-1.asp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ter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